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

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张嘉佳《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第一章襁褓周遭险厄藏

放眼金庸笔下的所有女性角色，若论起尚在襁褓之时，谁的际遇最奇、劫难最多、处境最险，相信再无过于小郭襄了。

郭襄，江湖人称“小东邪”，乃是北侠郭靖与女侠黄蓉的次女，东邪黄药师的外孙，40岁时开创峨眉一派，并留下“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故老传说。

南宋理宗皇帝淳祐三年（公元年），十月廿四。郭襄诞于襄阳。

或许正因为芳名中带了个“襄”字，打从出生起，小襄儿的命运，就和襄阳城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彼时的襄阳，黑云压城。

众所周知，襄阳城的安危，实系于郭靖一人身上。郭靖在，襄阳在；郭靖死，襄阳破。而此刻郭靖刚刚在忽必烈帐下被数大高手围攻，九死一生。看到郭靖重伤，蒙古的武士们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都幻想着能够擒杀郭靖，抢到“蒙古第一勇士”的头衔宝座，弄个编制混吃等死。

一时之间，襄阳城内众丑毕至，群魔乱舞，法王、尼摩星、尹克西、潇湘子、达尔巴、霍都……一窝蜂全来了，城内到处是混战厮杀。

刚出生不到一个时辰的襄娃儿，就被包藏祸心的小龙女抱走，她打算利用这婴儿到绝情谷换取那剩下的半枚绝情丹，救自己的情郎一命；

赤练仙子李莫愁同样心怀鬼胎，她误认这婴儿是杨龙之女，因此希望抢来换取古墓派的武功秘笈——玉女心经；

而金轮法王眼见奇货可居，也欲抢走婴儿作为逼郭靖、迫襄阳投降的砝码。

襄阳若破，大宋危矣！

一时之间，襄阳城的安危、整个大宋的安危，尽皆系于这个小小婴孩身上。于是，大家各展平生绝学，斗了个天昏地暗。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拼，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那些说襄儿与杨过感情莫名其妙的人士，不知道看了这段文字之后，有何感想？二人的缘份，实是此刻就已经由上天注定了的。当此危难之时，二人可谓是“同呼吸，共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杨过若是死了，婴儿落入法王手中，十之八九是活不成了；而婴儿若是不幸夭折，杨过自也终生无颜再见郭伯伯。

只不过，任在场的哪位都想像不到，眼前的这个小小婴孩，竟然在十六年后，会与这位正在抱着她给她唱摇篮曲的大哥哥上演一段“年龄不是差距”的忘年暗恋。

人生际遇，竟神奇至此！

小小婴孩在打斗中数度易手，最终被赤练仙子抢走，相信所有观众的心捏成一团，担心这婴儿凶多吉少。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襄儿的娇美可爱，竟然激起了这大魔头的母性，可说是前所未有之事，此前李莫愁动辄都是将人家满门上下杀个鸡犬不留。这大概也从侧面说明了襄儿不但可爱，而且与众不同。

甚至，看到婴儿饿了，李莫愁还千方百计的给她找奶吃。最后，杨过抓了只哺乳期的母豹，给襄儿做了数天的奶妈。

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闭眼睡去。……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驱赶林中的蚊虫。这拂尘底下杀人无算，武林中人士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

这世间仅有三人曾入赤练仙子的法眼：一是陆展元，让她爱恨交织；二是杨过，轻薄地抱过她两次竟然还活着；三就是郭襄了，这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竟然无偿替黄蓉养育了月余时间。

此后，襄儿又数度易手，最后到了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的手上。

其时裘千仞已经皈依一灯大师门下，法号慈恩，然而，这位昔日作恶多端的铁掌帮主，在无意之中掌杀两人之后，心中恶念大盛，准备大开杀戒，先拿这婴儿祭刀，以报当年郭靖黄蓉害死胞兄之仇。

受情势所迫，这位叱咤武林的丐帮帮主，瞅准慈恩当年掌杀瑛姑之子的心病，开始装疯卖傻起来，佯作是昔年的瑛姑附体。

最终，黄蓉计谋奏效，慈恩不敌自己的心魔，小襄儿终于重回母亲的怀抱。

婴儿平安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亮相，终于惊心动魄地到了尾声。不知道，她再一次出场是在何时？可还会像这次这么险厄重重吗？

第二章风陵渡口遇萧郎

襁褓时的奇特际遇，或许注定了，这小丫头今后的非凡人生。

郭二再度登场时，已是十五年半之后，此时，正值南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公元年），当年那个尚在襁褓之中喝豹奶的小小婴孩，已经摇身一变，化作一位“清雅秀丽”的二八少女，青春年少，玉立亭亭，明慧潇洒，娇美可人。

初春二月，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口。

来自天南海北的客商行人、豪杰异士，受困于恶劣天气，都聚到了这家名叫“安渡老店”的客栈内。

由于客栈已是人满为患，因此大家只能围坐在大厅里将就一晚，烤火祛寒。左右无事，这些三山五岳的人物便纷纷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近年来江湖中甚嚣尘上的新鲜见闻。

户外风雪交加，室内围炉夜话，倒也暖意融融。

由于平素家教甚严，郭襄本来极少有机会涉猎江湖上发生的种种轶闻怪谈，但她自幼饱受父母影响，胸中常怀侠义之心，最是推崇孺慕英雄豪杰。初次外出闯荡江湖，便能听到这么精彩的下酒故事，襄儿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毕竟，她现在还只是个江湖小菜鸟。但听这些人说来说去，左右总离不开“神雕侠”的故事：

一位说他，为救忠臣四日四夜不曾合眼，搭救不成便将贪官的首级吊在钟楼高悬；一位说他，把奸相丁大全吓成青面；一位说他，花二千两银子买一个杀人犯；一位说他，杀了人父而把人母救出生天……种种离奇的故事，在这些奇人异士的口中，活灵活现。

郭襄听得痴了。

一个策马奔腾、任我纵横的热血江湖，依稀在她眼前呈现；

一位快意恩仇、惩恶扬善的侠士青年，仿佛邀她同行作伴。

16岁，如花的年龄正写满了反叛。本就蠢蠢欲动的少女心，给这群江湖人物添油加醋勾勒出的“神雕侠”形象，逗弄得躁动不安。火热的心中实盼能够见君一面，方才不枉此生，不留遗憾。

那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过。若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我……我又可比甚么都欢喜。”那少妇大声道：“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远啦。你小娃儿不知世事，让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

“其实这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姐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更是撩得郭襄好奇心起，欲罢不能。

须知好奇，是普天之下最毒的药，它不仅能够害死猫，更害得这位花季少女半世漂泊，一生孤苦。

她不会知道，正是这个美丽又错误的决定，导致属于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即将落幕，而属于她悲剧人生的大门正在开启。

16岁的风陵渡口，成为襄儿此生最凄美的劫。

在大头鬼的帮助下，襄儿梦想成真，见到了这个在大家传说中如同天神般的英雄人物，并且有幸和他在一起度过了两天两夜的美好时光。

这两天两夜中，蒙着人皮面具的神雕侠带着郭襄一起，凭着侠骨仁心、惊艳绝世的武艺，为无数江湖大佬、前辈英雄排难解纷：助西山一窟鬼从狮虎群口下逃生；替史氏昆仲捕捉九尾灵狐疗伤；为一灯大师邀得瑛姑相见；帮瑛姑寻来周伯通重逢；完成慈恩大师的遗愿。

小小年纪且无甚江湖阅历的郭襄，但觉平生际遇之奇，再莫过于此次。而在整部《神雕侠侣》中，似这段轻松愉悦的美好时光，也极少出现。

然而，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就像襄儿感慨的那样：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万兽山庄的大宴才刚刚酒过三巡，曲尚未终楼尚未空，姐姐郭芙已经寻上门来，要带她回家了。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襄儿不得不走了。已对神雕侠产生眷恋之情的她，一滴清泪滴落酒杯之中。便在此时，杨过方始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容雪白秀美、风姿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正是十六年前自己曾亲手抱在怀中的那个小小婴孩。为救她性命，自己曾与法王、李莫愁多番血战，又曾捕缚母豹，喂她奶吃，其后又携入古墓之中养育多时，情份着实不浅。回思往事，也不由痴了。

（杨过）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说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以第一枚金针还给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悴。

二人素有渊源，因此交浅言深，相逢便若平生。杨过更是爽快地赐予三枚金针，答应为郭襄做三件事情，纵然是天大的难题。然而，小郭襄顽童心起，当场以一枚金针换愿，欲识庐山真面目。

当面具揭开的那一瞬间，这位16岁的小姑娘，霎时便堕入了情障。正所谓：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第二枚金针，郭襄邀请杨过到自己的生日宴会上来，说几句话；第三枚金针，此刻未用，后来于绝情谷底求杨过不可自尽。

其实，拥有这三枚任卿驱策的金针，郭襄本应在与杨过的情感中立于不败之地，何以最终竟一败涂地至斯？

究其原因，这三枚金针她没能好好利用。倘若这三枚金针，一是求杨过今后每年都要在郭家住上一段日子；二是绝情谷底求杨过不可自尽；三是求杨过不要再行潜入绝情谷底的深潭，那么，杨龙之间的故事或许就到此为止了。而杨过浪迹天涯久了，二十年，三十年后，终究会悄悄地与这位情痴小妹子携手吧。

匆匆数十年之后，也有位少年英侠，答应一位妹子做三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吸取了前辈郭襄的教训，那位智商与情商双高的赵家妹子，很知趣地提出三个要求：一借号令天下的屠龙刀；二不可娶自己的情敌周姑娘；三让对方日日为自己画眉。然后，如愿以偿得到了自己的情郎。

对比这位后辈女娃，郭襄的确傻的可以。

有道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深情自古以来就是用来被辜负的，只可惜，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小郭襄并不懂得。

须知在爱情的世界里，固然需要真情，但更需要手段和套路。

第三章烟花璀璨耀襄阳

十月廿四。英雄大会的日子，同时也是郭襄的生日。

天下群雄，或为抢夺丐帮帮主之位而来，或为商量如何驱逐鞑虏还我河山而来。在宋蒙两军即将大战的当儿，哪位英雄能有心情记得，这黄毛丫头的生日。

但，唯有她心心念念的神雕侠，一如继往地信守诺言，不但记得她的生日，还给她备了三份天大的祝寿礼。

在她眼中，有他一人陪伴，便胜却这世间的芸芸众生。

英雄大会上，当带有“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字样的烟花划破襄阳城夜空的宁静，并化作突袭蒙古鞑子捷报的讯息，她已在心中认定：这辈子，只有他才配做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真豪杰。

杨过为她度身打造了一场比维密秀还要引人注目的烟花秀，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烟花都要更加绚烂、璀璨十倍，美过襄阳城里落日余晖下的悠长琴韵，美过十六年来所有春夏秋冬的色彩变幻，美过菱花镜里自己略显青涩的娇嫩容颜——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

莫说她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就算是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碰到这样的表白套路，当场也得从了吧。

通常的偶像剧套路中，在欣赏完这样一场浪漫至极的烟花大秀后，男主角应该单膝跪地，掏出一枚钻戒，女主角则应该含羞伸出右手，俩人幸福相拥、喜极而泣，开心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然后剧终，柴米油盐、磕磕绊绊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襄儿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吧。是啊，一位年仅16岁的少女，纵然再是英侠之后、大家闺秀，稚嫩的心灵如何能承受这看似是在天下群雄面前赤裸裸的表白，更何况，用的又是这么高超见效又快的撩妹套路？

她怎料想得到这个自己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里竟有这么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那只手臂竟是为她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所以离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误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杨过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只因他倜傥英俊、神采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竟然牵缠及于三代。待得母亲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心中一片混乱。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如果说，风陵渡口初闻神雕侠的诸般英雄事迹，只是让她心生仰慕、盼望一见；那么，万兽山庄得见神雕侠的真面目，足以让她芳心可可、情愫暗生；而英雄大会上，看到这场盛世难逢的烟花大秀，耳听母亲黄蓉说起当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的悠悠往事，在脑海中遥想杨过的雄姿英风时，她那颗稚嫩的处子心里，对这位大哥哥的眷恋已经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了；及至了解郭杨两家的三世恩怨，得悉杨过一生孤苦，内心对他的那份怜爱，已是深入肺腑、铭心刻骨、永不磨灭、至死方休了。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她哪里知道江湖险恶套路众多，她哪里知道杨过此时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因此，在绝情谷中，断肠崖畔，看到杨过跳崖殉情，她毫不犹豫，也跟着勇敢地跳了下去！

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究竟要多爱另外一个人，才能舍弃这三千繁华一世美好，心甘情愿为他赴死。

杨过对龙女的爱，交织了数年古墓共同生活的情份，至死不渝可以理解；然而，郭襄与杨过仅仅见过两次面，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过两天两夜而已，为何也能这么深挚真切，死生相依？

可以理解为，郭襄对杨过的爱，事实上要远超龙女对杨过的爱吗？

如果龙女此生再也见不到杨过，她会自杀吗？我觉得，当然不会，她只会继续修习那什么摒欲功，然后与世无争地终老。

当然，她也爱杨过，只是她的爱，更像是一位严师、一位慈母的爱，远不如郭襄所怀的那份男女之爱火热激情，足可灼烧一切。所以，龙女能做出另嫁他人的轻率举动。

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罢！”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人走出殿来……这时天色渐晚，一轮新月已挂在大树之巅。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她对上来的两个人全不关心，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姐姐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小龙女在暮霭苍茫中瞧得清楚，但见郭襄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心想：“她神情有异，不知怀着甚么心事。我和过儿总得设法帮她办到，好教她欢喜。”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那一瞬间，郭襄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大约是三人行吧。她所痴恋的这位大叔，不但有阅历，有地位有身份有名望，更兼痴情！哪个妹子能受得了呢？因此，她内心大约偷偷想过，纵然父母反对，但只要杨龙同意，便给他当小的，也无关紧要吧！

但杨过毕竟不是韦小宝，不会认为娶老婆如同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性格孤傲的杨过，纵然少年时代多有风流韵事，但在历经了十六年的漫长等待之后，对待伴侣的信念已经是忠贞不二，“一生一世一人心”了。

这世间最遗憾的便是，纵然你愿意放弃一切，“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然而，人家却未必愿意“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无疑，缔造郭襄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杨过。在爱情的世界里，杨过虽然表面上反对世俗礼法，但终究仍然是套着礼法道义的枷锁，抱残守缺，不懂选择，不知道真正爱她的，其实是郭襄，而不是龙女。

属于杨过生命中的那个女主角，在他14岁那年，已经在终南山活死人墓，向他张开了接纳的怀抱。而郭襄，只能在今后的大半生里，一个人默默品味着入骨的相思和冰冷的孤寂。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杨过这番话说的潇洒，一如他平素的为人，可是郭襄听到耳中，却如同是生死诀别天人永隔一般，因为她明了，此生这段相思，随着杨龙的归隐，终究要无处安放。何况，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在这样的时节分别，最易引起人的感伤。所以，她甚至连一句“祝愿大哥大嫂幸福美满早生贵子”之类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未曾受到过爱情方面知识的教育，可是她的爱，偏偏比任何人都更深沉，更热烈，更难泯灭。

纳兰词说：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月亮自古以来便承载了人类的相思与悲欢离合，然而，郭襄的这份思恋，纵然能够上达苍天明月，又如何遥寄给常年隐居在活死人墓中的大哥哥呢？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第四章峨眉长伴青灯旁

郭二姑娘三度出场时，神雕的大悲大喜已然收场，倚天的故事正在悄悄孕育成长。此时，距她与杨过华山绝顶分别已有三载时光。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然而，尽管韶华匆匆，她对这位大哥哥的思恋，却无日或忘。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情根深种的她，如何能斩断这烦恼呢？

这一日，她身穿淡黄衣衫，骑驴行走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上，口中低低念诵着元好问的《雁丘词》，情痴至此，犹胜当年的赤练仙子：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三年来，郭襄沿着旧日的记忆，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希望能够寻到杨龙的踪迹，然而，“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二人如同人间蒸发般，音讯杳然。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想排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独游，一般的也是愁闷徒增。……她下了青驴，缓步走向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着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经毁破，字迹模糊，不知写着些甚么。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却是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十几岁的小姑娘，阴差阳错爱上一个不该爱的情郎，生命中从此比别人多了许多的劫难风霜。

其实她也明了，就算寻到杨过的踪迹，又能如何？也不过是到古墓住上几天，和他聊些不相干的，毕竟，人家的正牌夫人小龙女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念念不忘，哪来回响？不过是说书人的痴心妄想！

杨过并非有眼无珠，不识郭襄的珍异之处。因此，才会先以三枚金针相赠，继以三件贺礼祝寿，最后更是为救她而拼了老命闯入千军万马之中。只可惜，在他孤傲的一生中，郭襄终究是个迟到者。

其实，郭襄的绝代芳华，有眼之人尽皆明了，又岂止一个神雕侠？在另外两位不世出的奇才眼中，郭襄更是世间无与伦比的明珠。

一位，是雄霸西域的昆仑三圣，何足道；一位，是后世人人景仰的武当祖师，张君宝。

世间珍宝数你尊，一曲蒹葭赠伊人。自负高才、曲高和寡的何足道，以琴、棋、剑三项绝艺震古铄今，更以一人之力，差点挑了整座少林寺。就是这样一位狂生，在邂逅郭襄后，一见钟情，引为平生知音。

何足道既精琴艺，撩妹自然也是用这种高逼格的手段了，一如当年的司马相如挑逗卓文君。

郭襄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理会山隔水阻，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

何足道的撩妹技能和套路自然也是满满的，与杨过襄阳城的烟花实不相上下，然而，郭襄毕竟跟卓文君这个风流俏寡妇不同，她不仅是处子之身，更兼相思已有寄托处，尽管所托非人。

至于张君宝，有人说他是：一见郭襄误百年，敢笑杨过不痴情。其实我觉得，郭襄给过他机会的，不但把无色禅师看在杨过面子上赠予自己的生日礼物铁罗汉转送给他，而且又送他一只金丝手镯，让他今后寄居在襄阳自己家里。如果张君宝不违逆她的一片好心，也许多年以后，郭襄在外漂泊的倦了，回到家中看到对自己依然痴心不减的张君宝，没准儿一感动就从了他。奈何张君宝心高气傲，而且情商偏低，这么大好的机会都不知道把握住，活该单身多年。

我们为郭襄惋惜，为郭襄不值，究其原因，大抵是因为，在郭襄的身上，我们能找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那个曾经傻不愣登的对并没有结果的爱情奋不顾身、无比执着的自己。我们惋惜和不值的，正是年轻时的自己。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经这样深深地思念着或者思念过某个人，思念到茶饭不香，思念到黯然神伤，思念到迷失方向。然而遗憾的是，最终并不是这个人，陪伴自己到地老天荒。

红颜弹指，芳华刹那。千般思恋不可说，少年子弟江湖老。

史料记载，咸淳九年（公元年），吕文焕力竭降元。襄阳城破，郭靖、黄蓉夫妇及子郭破虏，当是在此役中战死沙场，屠龙刀亦于此役中失去踪迹。

国破家亡，前路茫茫，孑然一身的郭襄，心中的苦闷比任何人都多，然而悲哀的是，她连个可以诉说的人都没有，只能漂泊江湖，一个人默默地疗伤。

仗剑江湖去，天涯难再逢。

最终，她来到了一个美丽的地点，叫峨眉山。这里有花落花开，云舒云卷，鸟去鸟来，风聚风散。

或许，当郭襄孤枕难眠、中夜起坐时，忆及往事，她会轻抚那柄由杨过的玄铁剑炼化而成的倚天宝剑，玉指轻弹，龙吟连连；间或舞上一招从龙女那学来的“小园艺菊”，又或使上一招从杨过那学来的“四通八达”，聊以排遣孤闷。然遗憾的是，纵然剑招玄妙无方，纵然容仪婉媚观之无厌，却也无人问津，只能孤芳自赏了。

云海松涛，心事浩渺；古佛青灯，长伴余生。当夺目的流星划过峨嵋山顶的夜空，她一定会想起，当年烟花绚烂的襄阳城。只可惜，人散曲终，凤去台空。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四十岁的郭襄，真的大彻大悟了吗？那又为何，峨眉山顶的松涛中，时常传来这样的回响：

天涯思君不可忘，红颜逝水两茫茫。

峨眉自是山风冷，一念萧郎人断肠。

第五章此情谁与诉衷肠

张爱玲说：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如果说，在杨过心目中，白衣飘飘的龙女是白玫瑰，那么，谁算得上是他的红玫瑰呢？

红衣怒马、娇生惯养的郭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程英？“傻蛋”永不离口的陆无双？杨过曾激吻过的完颜萍？还是甘心赴死的公孙绿萼？

都不是。杨过心中的这朵红玫瑰，无疑应是十六岁的襄丫头。

郭襄出场时，《神雕侠侣》的故事已经上演了四分之三。但尽管如此，她依然当之无愧是小说的第二女主。在寥寥几章内，金庸用为数不多的笔墨，成功塑造了这样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姑娘，甚至比起龙女来，她的内在美亦不遑多让。

你可曾见过，杨过这一生，曾为哪个女子贺过芳辰？又为谁准备过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三件大礼？

不要说上面这几个姑娘了，就连龙女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仅仅和神雕侠在风陵渡有了两日两夜的交集，如何能够在杨过撩过的那么多胸巨肤白貌美大长腿的迷妹中，脱颖而出，让杨过待她与众不同呢？

要知道，杨过十六年前已经成为大宋残联的一名会员，尽管他心残志坚，但残疾人心理终归是比较奇特；再者，此时的他，一直是以丑陋猥琐的僵尸形象示人，见到他之后，所有人都不愿再见第二眼。

但郭襄是个例外，并没有因为他残疾或貌陋，而小看了他。杨过待她与众不同，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对自己的仰慕和知遇，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郭襄自身的气质卓立群芳呢？

杨过最终选择小龙女，只能说明杨过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而并不能说明，小龙女哪里强得过郭襄。

论气质风姿，或许16岁的郭襄终须逊40岁的龙女一筹，但这是少女与熟女的天然区别，就像奶茶妹妹不若志玲姐姐的风情万种；但若论颜值，龙女与郭襄当在伯仲之间。尽管书上说小龙女“清雅绝俗，美若天仙”，但襄儿何尝不是美到极致？四千年一遇的鞠婧祎，就一定美得过你心目中的女神吗？不见得吧？

若论家世师承，一个是名门之女，一个是名师之后，似乎差别不大；论武功修为，现在郭襄是比不上龙姑娘，但24年后，习练九阳神功的郭襄，贵为一代宗师，武功与龙女应当也难分轩轾；再论人品性格，襄儿忠厚仁侠、古道热肠，倒跟杨过的性格颇为接近，而龙女对待一切都是那么冷冰冰地让人难以接近。

换言之，龙女所有的优点，郭襄都有；而郭襄身上的优点，龙女并非全部具有。

同样是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几乎继承了爹妈所有的缺点：姿质驽钝，尖酸刻薄，连黄蓉都忍不住直言这是个“草包女儿”；而郭襄几乎承继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真诚善良、慷慨豪爽、天资颖慧、聆音解语。

虽说襁褓之时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然而，郭襄却得到了神雕中几乎正邪所有人物的厚爱。

杨过待她与别人迥异自不必说；小龙女也觉得她可爱；李莫愁尽心养育；法王一心一意要传其衣钵；无色禅师与她一见如故，倾盖相交；昆仑三圣何足道对她一见倾心；武当祖师张君宝更是暗恋了她一百多年！甚至，就连那只神雕，都对她青眼相看，像长辈一样宠溺她；还有九尾灵狐，在被众人围捕之际，只回头盯着郭襄看。

这就是郭襄，这就是郭襄的魅力。

对比郭二，金庸真的喜欢小龙女这个角色吗？先是让她脱得赤条条的在练习玉女心经时被全真教的尹赵二道看个精光，又让尹志平将其奸污，并闹得全天下皆知，最后更是让她受了重伤，一个人在绝情谷底苦苦熬了一十六年。

然而，造化偏偏弄人。全世界都喜欢的郭襄，偏偏她爱的杨过不能与她在一起。

我时常想，如果郭靖黄蓉的大女儿就是郭襄，小杨过与她二人自幼一起生活在桃花岛上，以他二人的投契，自然顺理成章地相亲相爱，结为夫妻，那么《神雕侠侣》的故事将不复存在，也就没小龙女什么事情了。

就像在蒙古营帐中，郭襄有这样一段心理独白：

可惜我迟生了二十年。倘若妈妈先生我，再生姊姊，我学会了师父教的龙象般若功和无上瑜伽密乘，在全真教道观外住了下来，自称大龙女，小杨过在全真教中受师父侮辱，逃到我家里，我收留他教他武功，他慢慢的自会跟我好了。他遇到小龙女，最多不过拉住她手，给她三枚金针，说道：“小妹子，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我的心已属大龙女了。请你莫怪！你有什么事，拿一枚金针来，我一定给你办到。”

虽是童言无忌，却又字字在理，痴情无比。然而，世间最痛的领悟，莫过于没有如果。

金庸武侠中，没有哪位女性，能够痴情到如斯境界：二十四载华年，跋涉万水千山，几乎踏尽中原，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思君之意，可谓拳拳；同时，又用余生的默默守候，只为纪念那次匆匆的邂逅。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就是郭襄。

从某种意义上说，郭襄是翻版的杨过，二人都是至情至性之人。而龙女由于自幼修习玉女功，屏弃欲念，克制真情，因此远远不及二人的率真性情。

只不知，神雕大侠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盈盈爱意，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消磨殆尽后，偷偷抬头望向古墓外的花花世界清风明月之时，那朵曾经娇嫩无比的红玫瑰，会否成为印在心口的一颗朱砂痣？

那时的杨过，会否一声叹息，吟出这样几句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娶时。

我们已不得而知。

郭襄的劫

十六岁那年的二月

风陵渡飘起大雪

我听到众人称赞一位豪杰

说他神功盖世身轻捷

说他惩奸除恶性子烈

我只盼结识英雄仰慕之心得慰藉

却不料相见竟成此生最凄美的劫

三枚金针

是你亲口许我的誓约

襄阳烟花

让我留下最美的喜悦

你若不在

何处去寻九尾灵狐血

你已不在

谁人伴我闯荡这世界

绝情谷狂风呜咽

风陵渡又降大雪

最终还是她

陪你去看终南山的明月

我的生命没有你

但你装满了我回忆的世界

你就是我的一切

十六岁那年的二月

黄河岸边冰又雪

我听到众人称赞一位豪杰

说他排忧解难智计绝

说他盼妻归来情切切

我只愿结识英雄仰慕之心得慰藉

却不料相见竟成此生最凄美的劫

四通八达

是你昔年传授的剑诀

倚天宝剑

是你走后赠予的玄铁

菱花镜里

二八芳华曾愿君采撷

情深缘浅

空留痴儿清泪伤离别

峨眉山山风凛冽

风陵渡又降大雪

最终还是她

陪你去看终南山的明月

我的生命没有你

但你装满了我回忆的世界

你就是我的一切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

来生再续相思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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