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扬州,正是烟雨凄迷的时节。
行船在瘦西湖上,不见遍野琼花如玉,日落下的细碎波光映得岸边细柳蒙上一层暮色,除了柔波轻拍着船底的水声,安静得仿佛出尘世外。远处柳枝摇摆的弧度,还有那婉转回廊偶尔探出的檐角,眼前的一事一物,都轻轻撩拨着埋在心底的记忆,叫人忍不住伤怀。
楚遥收回黯然的目光,不敢再看那迷离的波痕,打开随身的包裹,除了背上双剑,几件素衣,一把画扇和一封师父手写的拜帖,就是她全部的家当。想来,除了师父,这江湖中曾经熟识的竟无一人还在,同行船上有几位曾经旧友的同门,却也并不识的故人。摇头轻抿嘴角,此时心境倒好似能够理解坊中师姐怅婉的琴声了。
“姑娘,前面就到扬州码头了!”船夫的声音唤回楚遥的思绪,眼见不远处的扬州城已在暮色中亮起了点点灯火。小舟缓缓靠岸,久未踏上这片土地,再次回来,心中竟也没有想象的落寞。
暮光渐稀,夜色缓缓攀上月梢,灯火阑珊的扬州城内来往人群愈发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就数自己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听得最分明。
“诶呀....民以食为天嘛!我还是先去填饱肚子吧!”
打定了主意,楚遥挽起包裹直奔城西最热闹的小街市。这一路上灯影摇晃,街边的酒馆商铺传出的酒香倩笑飘满街巷,时不时有小贩们的吆喝声传入耳中,周围信步交谈的人们让这六月的夜色都明朗了起来,而这位秀坊姑娘似也受其感染,唇角含了丝清浅的笑意信步而来。
“来—来—来!走过路过的各位侠士侠女们!都来看一看了哎!”
刚逛进巷口,就闻前方锣鼓齐唱,只见一处三层高仿似酒庄的楼阁张灯结彩,楼前搭起个不小的台子,四周人影攒动。
“只影形单入江湖,何其孤单!哎,今日,各位侠士有福气了!我倚梅苑特办此相亲大会,为各位飘零江湖的侠士侠女们的牵线搭桥!不管有心的无意的,都请各位大侠莫辜负今夜良辰美景!前来捧个场咯!”
远远便见那倚梅苑的伙计在台上卖力吆喝,楚遥心下好奇,便跟着挪动的人群凑上前去看热闹。这一瞧不要紧,凑过去才发现台前围了不少各大名门的少侠,有几位华山纯阳宫的年轻道长夹在人群中间,一身雪白道袍尤为显眼,远处一位身背长枪作天策府打扮的男子勒住马缰正朝台上张望着,人影晃动间,楚遥恍若还看见几位身着霓裳手挽双剑的秀坊师姐妹站在最前面。
这番热闹的景象引得楚遥玩心大起,从前只听同门师姐们提过这种相亲大会,自己却一直碍着姑娘家颜面觉得这样过于露骨,从未敢试过,反正现如今也是一把年纪的孤寡老秀了,万一真的能找到有缘人呢。嘿嘿,楚遥心下偷笑,今天既然碰上了,不如就试上一试!
“嘿!伙计!”只见台下一个臂膀纹龙,腰间别着酒葫芦的丐帮弟子大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这相亲大会是怎么个参与法儿啊!”从楚遥的位置远远地透过他侧脸的碎发隐约可辨是个俊秀的丐帮小兄弟。这句喊话引得台下人群一阵低声骚动,远处那位兴致勃勃的天策府军爷也跟着大声附和,眼见周围的姑娘们也都颇有兴致,楚遥便更觉得好玩。
“哎,大侠们稍安勿躁!这参与之法嘛且听我们掌柜的慢慢道来!”
这厢正说着,从台后走上前一个丰神绰约的中年女子,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笑意,“各位侠士切莫心急!”她回身拿出一沓笺纸,楚遥站得远看不大清,但依稀能见每张纸上都穿了一根细细的红绳。“有道是‘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各位侠士只需将自己的心意写在我手中这张小小的纸片上,系在我们倚梅苑门前这棵桃树上,如若对谁有意,便在他(她)那张纸背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我想,有缘人自会相逢!”
掌柜这番话说的响亮,台下确有不少人开始跃跃欲试。
“笺纸一文钱一张,若真能促成好姻缘也是我倚梅苑的福气!我等着各位来日在我们倚梅苑办酒席!”掌柜的音落,伙计们纷纷把笔墨台案搬到前排,张罗着大家依次上前。
楚遥抬头看向倚梅苑门前的那棵桃树,丰茂的枝叶树影婆裟,粉色的绫罗缠绕在树枝间,悬挂的小灯笼晕开了一片片柔软的光芒。楚遥还在犹豫着要写些什么,台前伙计的案几就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张纸片已经被率先挂在了树枝上,楚遥顺着人流好奇地凑过去,借着灯火橙黄色的柔光挑了一张系在低处的纸片,翻开正面,瞧见一行瘦劲清峻的大字“愿以我手中长枪守你一世长安!!!——天策府李二汪”
“......额”楚遥看着那三个占了半张纸的感叹号二话没说翻开了另一张,“等一个陪我浪迹天涯的道姑朋友......”这张还没等看完就搁下了。
看来这一文钱真是好花呀。楚遥挑挑拣拣翻看着,有写找师父的,有卖马草的,有指名道姓表白的,还有两个阵营对着骂街的......在这里面能找着有缘人?楚遥开始打心眼里怀疑。
“呦呵~这位秀姑娘好像贫道的一位故人呀!”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楚遥闻声转过头,一位身着玄色披风的俊朗青年跨在一匹四蹄踏雪的赤色骏马上,正双目含笑低头瞧着她,“别来无恙,楚楚!”
楚遥微微一愣,“白羽?”
确是故人。
“怎么?数月不见就不认识了?”玄衣青年从马上跳下来,背上的画影剑淡黄的剑穗轻搭在肩上,嘴角一如既往扬起痞痞的弧度,几步上前一把揽过楚遥的肩膀,“久别重逢乃是缘分,看见贫道不惊喜吗!”
“没正经......”楚遥扯扯嘴角,睨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不在青岩陪你家小娇妻出来满世界瞎溜达什么?”
“别提她!”白羽笑容一滞,猛地转身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僵直的背影都是掩不住的恼火,“分了!”
“你们......”楚遥暗自一惊,白羽是跟她同出一个帮会的好朋友,他和他那位小娘子可是恩爱出了名的,不想后来自请退出了帮会追随那位姑娘而去,打那以后也就跟楚遥还有些书信来往,车轱辘话来回说反正就是炫耀他们夫妻恩爱。当时楚遥心里其实还挺不满的,奈何这小子有了媳妇儿忘了兄弟,说走就走了,就连他媳妇儿长什么样楚遥也压根儿没见着。
“夫妻吵架,哪有你这样离家出走的!”楚遥安慰地拍拍白羽肩膀,“行了别气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昨天晚上。”
“昨......?!你......”
白羽有些颓唐地转过身,瘦削的身形隐约透着一股无力,藏在眉下阴影间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我已经倾尽所能的对她好了,但是她要的不是我的爱,她只是缺人陪,这个人是我也好是别人也好,在她眼里毫无分别,而我......”白羽摇头轻笑,言语间透着自嘲和讽刺,“以前总说不愿将就,却原来,我竟是个傻瓜。”
清透的月光勾勒出白羽落寞的侧脸,楚遥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心中不忍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白羽感受到楚遥的目光,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微微勾起嘴角,又回到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没事,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嘛,还好小爷我觉悟的早,这不今天机会就来了吗!”白羽扫了一眼楚遥身后相亲大会的横幅,玩味地抬起她的下巴笑嘻嘻地说,“楚楚,不如你重新考虑我一下?怎么样!”
“皮又痒了你?快滚!”楚遥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转身往会场中心走过去,白羽不死心地跟在她后面碎碎念,“哎,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小爷我哪里不好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再说了,自打你跟那个叶家少爷闹掰了......”
白羽话还没说完,楚遥蓦地停住脚步,回身瞪了他一眼,白羽被她吓得差点没收住步子连人带马的撞上去。
“你看你这人,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这么说不得!一个情场浪子,你老顾念他干什么!”
“就数你嘴碎。”
“好好好,不提也罢。”白羽看着一提某人就炸毛的楚遥,叹了口气,“说来这西湖叶家还真是出了不少会伤女孩子心的家伙,最近失恋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听说原来帮会里你们秀坊的那个小师妹也和一个俊俏的叶家小公子江湖不见了,说是云游,不知道跑哪儿疗伤去了。自打你回了师门,原来这些朋友的事你都不知道,大家也都走的走散的散,至今能联系得上的真没几个了......”
楚遥神情有些恍惚,白羽念叨着的那些人那些事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自从半年前逃也似的回到师门,她便跟着师父采茶抄书,侍弄些花草虫鱼,江湖上的事情半点也不打听,师父一句也没问,每天只带着她游山玩水,捉宠挖宝,兴致来了便切磋较量一番,日子过得比出师之前还要逍遥。她竟没觉出一晃半年过去了,如今重回这片江湖,不知是对,是错。
“秀姐姐,秀姐姐!”
感觉到袖子被人扯了扯,楚遥这才回过神来,眼见一个才刚桌子高的小女孩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拽着她的衣袖,小脸儿脏兮兮的,还抱了个酒葫芦,“师兄说要找媳妇儿,让我帮他讨一文钱,秀姐姐,你行行好吧!”小姑娘奶声奶气的说着,眼巴巴望着楚遥。
“小丫头,下次让你师兄自己来讨找媳妇儿的钱。”白羽绕过楚遥,丢了一文钱在小女孩手里,远处小女孩的师兄朝他吹了声口哨,笑眯眯地打量着白羽,“道长小哥,缺情缘吗?”
“啧啧,没想到你还男女通杀!”楚遥站在一旁看笑话,白羽气得脸都红了,狠狠剜了她一眼,“没良心的!”
这好好的相亲大会在白羽的搅和下他俩谁也没参加成,本来还有位五仙教的小哥哥想来跟楚遥搭话,被他凉飕飕的一眼瞪得人家嘴刚张开就讪讪的走了。最后楚遥陪着他在酒馆喝了个八分醉,这厮借着酒劲儿非要拉她去练武场打个痛快。白羽这家伙虽然轻功厉害,但他那点三脚猫的拳脚功夫楚遥太清楚了,想当年一起在黑戈壁压矿车的时候,这家伙总去招惹浩气盟的姑娘,结果每次都被人家追着打到大本营......今天借着酒劲非要切磋,怕是会被人打得满扬州城找牙吧!
楚遥捏着手里仍是一片空白的笺纸,百无聊赖地靠在护城河岸边的柳树下,眼前的练武场是扬州真正彻夜不眠的地方。夏夜澄澈如水的月光照得整片切磋场上明如白昼,醉意上涌,白羽的身影混在纷乱的刀光中越来越看不真切。楚遥低头,自嘲地扯扯嘴角。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坐在扬州的练武场边,安静地任目光追随着某个人翻飞在剑影中宛若鱼跃的身影,在被他霸道地要求只允许看他一个人的时候,心里还会暗自欢喜。而在那之后的多少次路过,楚遥不敢驻足,甚至不敢看这个地方一眼,仿佛这样就能将与那个人的一切过往从记忆里彻底清除。
呵,今日这番光景,倒当真是故地重游了!白羽这小子啊!
也罢。
楚遥看着白羽醉得剑都挥不直,只攻不守章法全无,打得与他对手的西域小哥都不敢出招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提气一步蹑云逐月上前,拔剑接下喵哥挥至眼前的一记银月斩后说了句抱歉,左手直接揪住白羽的后衣领一跃没入夜空之中。
等一切都安顿好把人丢在客栈已是夜深人静了,醉意褪去,楚遥反而有些清醒的睡不着,重又拾起来那张尚且空白的笺纸,细腻的纹理摩挲在指尖,浅粉色的纸片如含桃香。
或许试试也好。
楚遥挑了挑眉,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手畏脚了,写就写!一骨碌翻身坐起,提笔落墨一行工整小楷,吹吹未干的纸片,便披衣出了客栈,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寻到了昨夜那棵桃树下。晨光微熹,楚遥有些惊讶的发现一夜之间这树上竟系了这么多祈愿结缘的纸片,透过朦朦月色仿若是六月间的桃树又开了花,一片片粉色如云轻摆在枝丫间,美得令人心醉。
女孩儿眼中水波流转,英气的眉峰攀上一丝柔软的暖意,微微踮脚将纸片细细的红绳系在一处略高的树枝间,粉色纸片的顶端串着两颗银心铃,映着树上灯笼的柔光晶莹闪烁。
温柔的夜风缠绵着月色轻晃这一树沉沉的心愿沙沙作响,楚遥的背影方才隐入巷口转角,那张系着银心铃的小小纸片就被一双男人修长白净指节分明的手取了下来。
“江湖路远,欣喜相逢。”一把澄澈的嗓音缓缓念出纸上字句,男人的视线落在笺纸落款处,“七秀坊......楚,遥。”
男人眼中蓦的闪过一道微光,只那一瞬便隐入浅灰色的眸中。额间散落的金色发丝垂在被夜露沾湿的肩头,俊美的面容被路边摇晃的灯火镀上了一层淡漠的沉静。
男人抬头看向一旁相亲大会的横幅,跳跃的灯火映得他眸光闪烁。握住手中小巧的纸片,嘴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旋即,一袭玄色身影裹挟着夏夜氤氲的雾气缓缓隐入夜幕中的窄巷。
从来,聚散都仿佛悲欢之中自有定数。
江湖之大,人人皆如一叶扁舟,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然漂泊沉浮至今,遍寻未见归处。
仲夏清晨,第一缕拨开夜幕的晨曦披着白雾,唤醒了沉睡的扬州城。踏过微潮的木板桥,白羽和楚遥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荡进护城河微澜的波光里,声声扣在人心上。行近驿站,路边茶馆的草棚顶飘出炊烟徐徐,官道上已有了装车整顿的商队和行将出发的旅人。白羽从伙计手里牵过自己的赤色烛银马,俊朗的眉眼间神色淡然,看不出情绪。楚遥迎着东方,安静地看着白羽整理行装。金色的霞光穿过白羽指间,落入她墨色的眸中。
上次他走,只留了一封信,满满一页笔墨说着他日有缘再聚的话。如今重逢也只短短一面,不过又是一场送别罢了。
“嗳,你这表情是给我送行啊还是送终啊?”白羽弹了一下楚遥额头,“就凭咱俩这缘分,以后还见呢!”
楚遥睨了他一眼,一向喜爱华服的这家伙今天却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道袍,身形笔挺,眉目清亮,也算有几分仙风道骨吧。
“下次别想让我再送你,爱去哪去哪!”
“是是是!下次再见了我绝对哪儿都不去,就跟着你混了!”白羽笑嘻嘻的凑过来,眼角眉梢都闪烁着暖意,“有人送就是好!江湖这么大,我也是有人记得的!”
“受不了你们纯阳式多愁善感......”
楚遥丢给白羽一个小包裹,淡黄色的梨花绒布包了几瓶伤药和一些小吃,就算是临别赠礼吧。
看着眼前姑娘漫不经心的模样,白羽低头轻笑,“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其实也没什么打算,”楚遥歪头想了一会儿,“师父说太原有一种很稀有的松鼠,但能不能抓到要看运气了,所以我想四处都转转吧。”
“江湖中奇遇甚多,遍访大好河山也是一种乐趣,不过太原现如今不太平,你要多加小心。好了,”白羽仰头轻呼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就送到这里吧。”
天边的霞光染上他的发丝,天明之际璀璨耀眼。
“楚楚,今日一别,再见不知该是何时了。你要多多保重。”
“......珍重。”
“走了!”
一声马嘶,眼前的男人绝尘而去。楚遥没敢看着白羽离开,心虚地抢在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之前转身,沿着来时路默默低头走着。
这江湖中的人,大多习惯了孤独的滋味。可越是孤独的人,越不敢停下脚步。
曾经许诺的人,辜负的人,失散的人和仍在找寻的人......楚遥深深吸了口气,让闪现进脑海的一幕幕回忆渐渐淡去。
街边的商铺纷纷开张,热闹起来的街市驱散了清晨的点点凉意。楚遥回过神儿来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客栈,算算时间也不早了,自己也该启程了,便准备回房收拾东西。
“姑娘请留步!”楚遥方才踏上楼梯,便被店小二叫住了,“请问姑娘可是七秀坊中人?”
“正是,怎么?”楚遥心下疑惑。
“不知姑娘是否姓楚?”
楚遥愣了愣,莫非有仇家寻上门来了?
“咳,在下姓楚,单名遥字,敢问小兄弟是有什么事吗?”楚遥说完,见店小二吁了一口气,取出一封信递给她。“昨天深夜有位公子前来,托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一位住在我们客栈的姑娘,说是姓楚,师出七秀坊。”
楚遥伸手接过,信封正面行云流水写着——楚遥姑娘亲启,字迹清峻有力,显然出自男子之手。
“噢对了,那位公子还送来了一串铃铛,说姑娘看了就明白了。”店小二说着,拿出一串红绳系着的银心铃,递到楚遥手里。龙眼大的铃铛银光闪烁,触手清凉,只是表面略有磨损。楚遥认得铃铛上的凹痕,正是她昨天系在桃树上的那串。
“这,这,这这......”楚遥惊讶得张口结舌。
这相亲大会效率也太高了,昨晚上刚挂上,今天就送货上门了,原来找情缘这么容易的吗?“额,小兄弟,你说的这位公子......”
店小二看楚遥欲言又止的样子,挠了挠头说:“那位公子交给我这些东西就走了,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楚遥愣愣的看着手中的信封,有些没缓过神儿,心中的疑问太多,一时之间竟有点不知所措。
楚遥有些犹豫地瞧着手里的信封,其实她并没把相亲大会认真当回事儿,更没想过自己随手写的纸片会收到回信。昨天参加这个活动就只是看着有趣,图个乐呵,可真的收到了别人的来信才觉得不知所措。明明桃树上挂着那么多许愿笺,偏偏这个人刚好看到了她的,这算是,缘分吗?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呢?既然知道她住在这里为什么不直接来找她呢......啊算了算了,来找她的话恐怕她会慌得夺路而逃了。
拆开封蜡,信封里露出一张名帖和一张信纸。名帖的正面写着“云熙”两个字,没有地址,也没写门派阵营。楚遥歪头咬了咬嘴唇,端详着手里的名帖,略微沉吟。只写了名字,这算什么名帖,不过看这名字倒不像是几大豪门中人,但此人字迹行云流水,力透纸背,绝不会是出自寻常的江湖游侠之手。别是遇见了什么惹不起的角色就好,楚遥摆弄着手里的名帖,忽然发现在纸片的底部有一处隐藏的金色暗纹,颜色极淡,若不悉心观察的话,根本不容易发现。
“奇怪,”楚遥走到窗前,借着透过窗帷照进来的阳光,辨别出这个隐秘的金色烫印是一个刀盾相交的图案,虽然颜色很淡,但清晰可辨横刀立盾锋芒锐利,长柄陌刀刃带锯齿,“......玄甲苍云!”
楚遥轻呼一声,怪不得这名帖上只写了名字,原来此人乃是赫赫有名的玄甲军中人,恐怕其它的信息都得算是机密了,不过有权使用这样的信纸,想必此人在军中级别不会太低。
这样一个人,竟也有兴致来相亲大会凑热闹?
有意思。
楚遥勾起嘴角,心里突然对这位送货上门的“郎君”感兴趣起来。轻轻抖开另一张信纸,几行俊逸的行楷映入眼眸,寥寥片语只道幸会,字里行间倒是颇具礼数,信中留了一个大概的传讯地址,可关于自己的事情一句也没提。
楚遥秀眉微拧。
除了一个名字,其它一无所知,诶,也罢,行伍中人难免谨慎,他们又连面都没见过,也不能要求太多了。
“云,熙。”
名字倒是很好听,又写得一手好字,嗯......楚遥轻轻扬起嘴角,“那,就回函一封也无不可,这个时候忸怩显得我太没出息了。”
楚遥看云熙留的地址是太原内城的一家医馆,信中说他只是路过扬州,近日就会抵达太原,想必军中地址不便透露,就以医馆为联络处。刚好,楚遥也准备前往太原,正好顺便将回函送去医馆,也省去中间许多周折。
很久之后,云熙才告诉楚遥,她的这一封回信,几乎成了支撑他从太原之役中活着回来的唯一期盼。
经金水,过洛阳,抵达太原已是三日后的正午。
楚遥一路赶来马不停蹄,可还是被洛阳战后的混乱耽搁了许多时间。原以为进入太原地界会相对安全,但狼牙贼子对太原的侵占显然出乎楚遥意料,沿路北上的官道重重设卡,遍地狼藉,东城朝曦门的方向更是烽火连天,加之一路上绿林流寇频现也是不胜其扰。
行至河谷区,楚遥不得已放弃陆路,泅水渡过汾河,悄悄摸过史朝义大营的边哨,奔迎泽门入了太原西城。等终于进了城能松口气的时候,楚遥已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了。
“艾玛,这别说抓松鼠了,还能不能活着出城都不一定了,”楚遥进城就直奔茶馆,先喝了个水饱,心里暗骂一句,“师父又坑我!”
在秀坊临行前,师父给了她一张亲笔手书的拜帖,说她在太原城天策府驻军中有熟人,美其名曰楚遥孤身在外她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太原一定要先去投奔天策府。
哼,现在这形势,什么松鼠嘛根本就是个诱饵,师父就是想让自己替她去支援天策府!哼哼!果然老奸巨猾!老谋深算!
不过,既然那个给她写信的男人留的地址是太原的一家医馆,想必他也是随玄甲军来前线支援。楚遥决定还是先把自己的回信送去医馆,再去天策府报道,只不知道这信送去了还有没有命再回来。
溜溜达达地逛了半日,总算找到了这间不起眼的医馆,门脸虽然不大,但是进进出出许多天策府的士兵,几个作万花谷弟子打扮的医者穿梭其间忙得焦头烂额。
“额...那个、打扰一下,请问...”方才开口,声音就被淹没在一片伤兵的呻吟和刺鼻的药味中,楚遥只好把视线转向屋外营帐边零散坐着的几个伤兵,问他们知不知道这间医馆的主人是哪位,可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全都摇头。
“这医馆好像是上月才开起来的,我们军中凡是伤重的就送到西城里来医治,医馆里的大夫分批支援前线也经常换,”一个伤员见楚遥面露难色,解释道:“姑娘,要不你去问问我们林校尉吧,他刚从前线撤下来,就在里屋。”
医馆内室空间有限,而伤员却源源不断的送进来,眼见伤药和纱布都已供不应求。楚遥眉头微蹙,她没想到太原战事竟如此吃紧,连一向不问江湖争夺的万花谷都已派弟子前来支援,想必前线战况会更加惨烈。
楚遥顿时有些无心自己的儿女情长,忆起曾经血战南屏山的往事,心中有些戚戚然。
“林校尉!你不能走,你这样回去就是去送死...”
“够了,闪开!”蓦地,一把清冽的男声从楚遥身后传来,落入耳中竟有几分熟悉的味道。
楚遥回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拨开人群走向门口,他冠束一柄赤色雉尾翎,额间碎发后的眼神冷峻锋锐,身上银铠寒光熠熠,却同额头上的绷带一样血迹斑驳。一声低喝后,他有些气息不稳地撑住墙壁,步伐略显踉跄。
“林晨蔚?!”
看清男人的面孔,楚遥呼吸一滞,抑制不住喊出了声,“你、你这是......”
男人闻声抬头看向楚遥,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骤然收住脚步。
“唔!你、咳.....甜豆他娘?”
眼前的男人长眉入鬓,眸中星点光芒含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一向笑得漫不经心的嘴角挂了一抹青紫,俊挺的脸庞相较数月前瘦削了许多。
楚遥怔怔地看向他战衣上一道道残余着干涸后暗红色血迹的刀口,隐约见得包扎在锁骨处尚在渗血的绷带,仅裸露出的手臂上大小伤痕就数不清楚,不消看上一眼,这战衣之下的伤口只会更加触目惊心。而这家伙像不知疼似的,仍然苍白着脸紧握着手中长枪。楚遥登时一阵心悸,那名缘枪尖泛着的冷光,刺得她眼中潮气氤氲。
林晨蔚是曾多次与她并肩作战的挚友,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最长,但却相伴共游了这江湖中许多好山好水。她没想到,这个一向对自己的身手骄傲自恃的家伙竟会被伤成这幅样子。
男人看见眼前姑娘面上神色变了几变,那双泉水般清透的眸中闪过了几分惊愕、心痛,还有不驯桀骜的锐利锋芒。可杀气只一瞬便尽数敛入眼底,林晨蔚却看清了她刹那间戾气横生的眼神,于是习惯性地勾了勾唇角,想要出言安慰,“呵...咳咳、唔!”
楚遥连忙收回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的手,上前架住了林晨蔚。“就你这德性还敢反抗青岩的大夫,真惹急了人家你虎都开不出来。”
“哈哈哈哈...咳、甜豆他娘你、没良心!”林晨蔚侧头看向楚遥,眼睛亮亮的,虽然牵动伤口笑得有些勉强,可褪去了方才见面时的嗜血阴鸷,面上恢复了几分光彩。
“当初你说走就走,留我自己在战场挨揍!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嫉妒我帅,欺负我绑定奶不在,九个打老子一个哎!”
“九个打你一个?你还有命回来吗?”
“哇,你是没看到我们编队这帮狗子有多过分!个个都有绑定奶,就我只能暗戳戳躲起来打坐调息,你说,我伤成这样,是不是怪你?”
“狡辩,”楚遥笑着睨了他一眼,架着林晨蔚坐回到榻上,旋即笑眯眯地开口,“呐,我现在回来啦,但是指不定哪天我还要走,只给你三天时间养好你这一身皮肉外伤喔,不然,我就自己去前线咯。”言罢,还冲坐在榻上气鼓鼓的被大夫摆弄来摆弄去的男人挑了挑眉。
“老子这点伤不用养!”
“莎莎在我手上。”
“...喂!你照顾好我老婆!”
“看你表现。”
突如其来的重逢打乱了楚遥的节奏,陪着林晨蔚折腾了一个下午,差点都忘了自己过来这里的最初目的。终于找到这间医馆的主人时已是傍晚,楚遥远远望见药柜前一个纤弱的背影,走过去礼貌地打了招呼,转身过来是一位清秀温雅的年轻姑娘。
“你好,有什么事吗?”女孩儿腼腆地冲楚遥笑了笑,嘴角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请问,姑娘可认识这位云少侠?”楚遥说着,忙拿出信中送来的名帖递上前。
女孩儿闻言,登时笑意微敛,垂眸接过名帖看了半晌,“你找他?”
“哦不,我...”被冷不丁地一问,楚遥顿时愣了愣。这姑娘问话的语气仿佛和这位云公子很熟,似乎只要楚遥答一句是,她就能立刻把云熙叫到自己面前来。
“他现在不在西城内,不过明天我会去前线替换我师兄,你如果有事,我可以替你转告他。”
“那就麻烦姑娘把这个转交给他,多谢多谢!”楚遥连忙递上自己的回信。
女孩儿接过信笺,淡淡地点了点头。
楚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直觉这姑娘不太喜欢自己,也不晓得是不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太麻烦她了。不过看来,她的这封回信明天就能到云熙手里了,至于下一次联系该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楚遥还真的没想太多。
大概在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谁都没真正想过以后。
“我说你啊是不是笨?”
林晨蔚揣着一小兜雪梨回到医馆的时候,正瞧见楚遥穿着件单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认认真真看着布防图。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微微低头的侧脸,如瀑的墨色长发只松松绑了条缎带,任凭鬓间耳后散落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裸露的肩头和后背上。那大片雪白的肌肤在如水的月色下,宛如一块通透美玉,林晨蔚有一刹那的失神。
“不要命!”掩饰般地转开视线,林晨蔚好似不耐烦的撇了撇嘴,有些粗鲁地扯下自己的白色披风把女孩兜头罩住。“夜深露重,你个女孩子别坐在石头上,咳嗽还没好呢就出来浪,把衣服好好穿上!”
楚遥莫名其妙地转头瞟了他一眼,亮晶晶的眸子里泛起一丝促狭的笑意,“居然有一天会被你说教,真是见了鬼了。”
林晨蔚气得翻了个白眼。
“不知好歹!我怎么那么稀罕管你!”男人嘴上嘟囔着,转身却拎着小兜雪梨进了伙房,认命地给外面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熬冰糖梨水。
楚遥自小生在江南,每回北上来中原,总会水土不服闹一阵子的咳嗽,用林晨蔚自己的话说,就是个身娇体弱的林黛玉还总喜欢舞刀弄剑。一边烧水一边偷眼瞧着院子里女孩缩进他披风里裹成小小的一团,叹了口气。好好做他的绑定奶不好吗?明明是个谁都打不死的三脚猫功夫,回回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前冲,还说他是“撒手没”,到底每次都是谁一溜烟窜得毛都抓不着。
林晨蔚忿忿地戳了戳锅里的梨子,感叹自己怎么是个操心的命。外面的楚遥不晓得他想了这么多,兀自蹙着眉头盯着布防图上敌军的兵力部署伤脑筋。如今太原城三面环敌,连日的火石轰炸使得朝曦门的守卫已是岌岌可危,怀德门和迎泽门的兵力损伤尚小,但城内现存的兵力已经难以对抗连日伤亡下敌军的攻势,如若再无援军,恐怕过不了几个月,太原城就会破于围困。
楚遥揉揉额角,目光转而落在了赤塘关口。
“你想的不错,最近的援军就是玄甲苍云,”一把清越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林晨蔚随即将一碗盛的满满的冰糖梨水搁在楚遥面前,自己则提了一小壶酒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不用担心,援军之计将军早有部署,我们只要等待时机就好。”
男人言罢,轻啜了一口酒,感受着喉中冰凉的液体缓缓而下,仿佛能减轻一些锁骨伤口处传来的阵阵火辣痛感。
楚遥稍一侧头,便看见林晨蔚右手把玩着酒杯,左手撑着下颌,任由夏夜温软的月光透过他额前微乱的几缕碎发,勾勒出一副清峻的轮廓。男人英眉舒展,微微眯起眼睛的样子带了一丝危险又慵懒的气息,挺直的鼻梁下一双淡色的嘴唇染着水色,修长的脖颈因为吞咽而鼓动的喉结看得楚遥有些面颊发烫。
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目光却落在男人因为受伤而略微扯开的领口,隐约看见包覆在锁骨上的纱布带着一抹暗红的血迹,在他蜜色的肌肤上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性感。
“咳咳...”楚遥感觉到自己发烧的脸颊,有些心虚地用力眨眨眼睛,恨不得把头埋进冰糖梨水里面降降温。
“又咳嗽了?是不是还冷?”林晨蔚放下酒杯,伸手紧了紧楚遥的披风,见她古怪地垂着头,有些疑惑。“困了?”
“啊没、没有。”楚遥掩饰般地闷头喝汤,心里暗自在抽自己大嘴巴。
没出息,太没出息了!林晨蔚这家伙明明就坏的要死,可偏偏总是不经意间会突然让自己有点心慌意乱,就连他平时一脸贱笑的样子也偶尔会让自己萌生出『好帅』的念头。
啊,不可能不可能。楚遥赶紧用力甩了甩头。不可能的,才不可能喜欢他呢。
未完待续...
魔性的炸猪排盖饭赞赏